他说,他没有找到凶手。
他还说，他已经为她报过仇了。
夏浅枝不愿意把这两句话放在一起联想,但是在那些充斥着猩红的梦境里,奉国侯府陡然衰败，数以千计被囚侯府的游魂,镇守在东风苑门口的杀生刃……还有，唯一留在侯府里，既不怕鬼魂,也不肯离开的红衣。
一切的线索都指向同一个答案：他已杀掉所有有嫌疑的人，无一遗漏。老道士说的话是真的，她知道。
“我知道,”夏浅枝紧握红衣的手,目光笔直，不允许他逃避,“你杀了侯府里的所有人。”
奉国侯府,主仆近百人。其中，有她讨厌的白氏,也有她喜欢的嬷嬷。
她握着的手猛然加大了回握的力气,像是要用力到把她的骨骼捏碎,红衣失控的按住夏浅枝的嘴唇,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瞳水翻涌,瞬间爆发出的戾气几乎凝成实质。
他咬着牙,嗓音粗糙得像被沙砾磨出了血：“县主,我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你可以当做红衣已经死了，现在这里的是一弘。你可以选择继续和一弘生活，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或者，你也可以选择，和红衣死在一起。”
他跋涉千山万水，找到让夏浅枝回来的办法，在大雪山上等待机缘的时间里，他对着雪山立誓，为了让夏浅枝重新“活过来”，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但是再来一次，谁让他们分开，他杀谁。夏浅枝自己也不能例外。
生死一线时，他曾想过，以自己的性命换夏浅枝的性命。可是……他不接受被她抛弃。他宁可让她与自己合葬一处，同归尘土，也不想回忆独自在东风苑度过的日日夜夜。
夏浅枝的目光清澈如水，她温柔的看着突然爆发的红衣，毫无征兆的伸出舌尖，在他滚烫的掌心飞快的舔了一下。
趁着红衣惊怔，她移开他的钳制，平静的说：“我告诉你我知道，只是不想让你独自背负这些。”
身上背了近百条人命，光是想想，她就要做噩梦了。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监守者难辞其咎。
她死之后奉国候府里发生的一切，究其根源，是她的错。如果她早些察觉他的感情，察觉到他隐藏在温驯背后的狠戾与执念，她和他，本不该是那样惨烈的结局。
红衣目光呆滞，似乎完全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夏浅枝握紧他的手，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知道你做过的事，是为了和你共同承担。我选择，和红衣一起，继续生活。不回大夏，不在百济，也不让你去古纥。就在这里，在徕歌，好吗？”
红衣在她面前戴着温驯的面具，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披着恬淡的画皮。走出皇宫之后，夏浅枝在广袤的天地之间见到许多以往未曾听闻的异事，她在全新的境遇中深刻自省，原来在安静淡泊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一颗冷漠到毫无温度的心。
红衣为她血洗侯府，她绝不赞同，但也……可以理解。
红衣仍旧难以消化她的话，他难以置信，恶狠狠的盯着她看。她看着他现在的模样，倒想起当初刚刚捡到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像只随时要为一口吃的拼命的小狼崽。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已经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起了。
夏浅枝抚上红衣的脸，慢慢弯起眼睛，一点点贴近，近到两个人的嘴唇贴在一起的时候，她闭上眼，轻声问：“以前发生的事情，我们全部都忘掉。以后就留在这里，只有你和我，好不好？”
红衣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答了夏浅枝，甚至他自己有没有回答，他也记不清了。他记得夏浅枝主动吻了他，他的心脏被突如其来的幸福撑得快要炸开，从未有过的占有欲在血液里疯长，占据他全部心神。
他知道自己失控了，在夺过那个吻的主动权之后，他失控的攫取着她的气息，他牢牢的握着她的腰，打开她的身体，不容许丝毫的退却。
夏浅枝没有任何退让的念头，她的纵容点燃他心头烧得最旺的那把火，顷刻燎原。
他记得她眼角眉梢的笑意，记得她带着甜味的吻，记得她如何接纳自己，记得她动情的低吟，记得她身体每一寸肌肤被染上艳丽的颜色与滚烫的温度。
他记得最清楚的，是她最后讨好的恳求，撒娇的啜泣，还有某一个瞬间，咬住他的肩膀呜咽着颤栗的模样。
红衣所记得的一切，夏浅枝通通都不记得，她眼前恍惚，光怪陆离，破碎的记忆拼凑出斑驳的色块，一瞬是前世侯府里流血漂橹，一瞬是今生皇宫里酒暖香浓，她睁开眼看到红衣与百里于高山之巅对决，她闭上眼想起自己握着他的手跌入万丈深渊。
时光一路向前，金乌玉兔轮换，春花秋月变迁，酷暑流翠，寒冬覆雪。那些过往，她记不住，又忘不得，只有身边的这个人，从未变过。
他曾发誓要一直和自己在一起，她曾以为他忘记约定，可是跨越阴阳和生死，他来了。
其它的事情还重要吗？
不重要了。
夏浅枝咬住红衣的肩膀，汗落如雨，心跳如雷，她想，两世为人，从这一天起，她才算真正活过。
清晨，老妪做得饭菜，夏浅枝在桌边落座，拿了枚鸡蛋安静的剥，对旁边小阿辞投过来的热切目光视而不见。
昨夜她和红衣折腾到很晚，但是她非常确定，她绝对，绝对，没有发出什么不该被小孩儿听到的声音。
老妪在桌下踢了踢阿辞的脚，给她夹了一筷子豆丝。阿辞低头吃豆丝，视线仍旧时不时飘向夏浅枝的方向，终于忍不住，小声道：“阿姐是不是也被人欺负？阿姐的嘴巴破了，还有……脖子也破了。”
夏浅枝刚剥好的鸡蛋掉进粥碗里。
她下意识的舔舔唇角的伤口，让她嘴唇破脖子也破的罪魁祸首一大早就出门打猎去了。可以怪罪的对象不在，夏浅枝端出标准的闺秀温婉笑，声音平静：“阿辞，你想学功夫，等晚上你红衣阿哥回来，我让他教你，教一整夜好不好？”
阿辞后颈发凉，匆匆划拉了一碗粥，小兔子似的跑掉了。
夏浅枝果然兑现了承诺，不过兑现的稍有偏差。红衣回来，见到夏浅枝笑得春风满面，阿辞苦着小脸儿站在一旁的时候就知道定然是这小家伙口无遮拦惹恼了夏浅枝。
漫漫长夜，用来教一个小屁孩儿功夫实在太浪费了。
等夏浅枝和阿辞都吃完晚饭，红衣随手指指院子里的空地，阿辞立刻乖乖站过去，含胸拔背，提肘沉肩，摆好马步的姿势。
红衣给她调整了姿势后，懒懒笑道：“入门先站三年桩，等你能站稳半个时辰，我再教你下一步。”
阿辞年幼身软，不足盏茶功夫就开始两腿打颤，很快就摆不对姿势。她也不气馁，即使动作不标准也咬牙坚持着。直到坚持不下去摔倒在地上，那就爬起来，拍拍土，调整了呼吸，再来过。
豆大的汗水从阿辞的小脸儿上滑下来，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小时候，也是这样学功夫的吗？”夏浅枝问红衣。
红衣从回忆的角落里翻找出学艺的零散片段，摇头：“不一样，这是正经强身健体的功夫，我学的都是些杀人的伎俩，见不得人的。”
“我是说，也这样辛苦吗？”夏浅枝翻开红衣的手掌，用力按了按他掌心坚硬的茧子。
红衣合掌笑道：“那时候只想着如何多学点本事，能帮到你，哪儿顾得上辛不辛苦。辛苦才好呢，辛苦了学的快。”
夏浅枝的出身注定她习惯了居高临下，如果不是流落徕歌，让他们的处境互换，夏浅枝也许再过一生也不会意识到，她的身份，究竟给红衣带来多大的压力。
留在徕歌，意味着她能依靠的只有和红衣的感情，他若改变心意，对她来说，就是绝境。可是这样的日子，她自以为爱护的弟弟已经足足熬过两世。
她在云端屈尊降贵的伸出手，就要爱慕她的红衣踏着尸山血海拼命踮起去够。
对上红衣担心的目光，夏浅枝收起自己的小情绪，指指还在一次次跌倒又爬起的小阿辞，提出了一个以前的乐安公主绝不会说出口的提议：“放过小阿辞吧，今夜天气不错，我们偷偷去山顶看星星好不好？”
夏浅枝的提议，红衣当然不会说不好。
为了满足夏浅枝所谓的“偷偷去”，两个人在无人看管的徕歌也像在当年的皇宫里，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卷了被子，偷了干粮，装了一葫芦清水，顶着凉飕飕的夜风往山顶上走。
天幕低垂，银汉灿烂，两个人手牵着手，一步步慢慢走入夜色。
“上一世里，灼华是古纥派去的人吧。”夏浅枝忽然说道。
红衣心里先是打了个突，然后又安心的发现，被自己牵着的这个人并没有任何兴师问罪的意味，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他撇撇嘴，抱怨道：“姐姐早就知道了，还来吓唬我。你放心，只要有害你的嫌疑的人，我通通都没放过。”
“你呀……”夏浅枝不知道这个弟弟究竟从何时走了歧路，只能寄希望于以后慢慢纠正过来了。
好在，他也从不曾让自己失望过。
夏浅枝仰头看向天际，天河璀璨生辉，其中千万颗星子都有其恒定的轨道，人间事大约也如此，不知要走过多少山水，蹉跎多少岁月，才能有一次相知相许的机会。
“红衣，两世都能遇见你，真好。”夏浅枝突发感慨。
红衣没说话，却在心里偷偷答了一句，两世都能爱上你，还能被你爱着，更好。
“可是我很贪心，这样还觉得不够。我想做许许多多的善事，死后才能坦荡的站到神佛面前，许愿下一世还要和你遇到。”夏浅枝侧过头，对着红衣笑了，“红衣愿意吗？”
答应过老道士的话，她没忘记。人做错事，是该要弥补的。
她笑起来，像是在夜色中绽开的昙花，漫天星子的光都落进了她的眼睛里。他仍然不太明白什么是善恶，什么是好坏，但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她想要什么，他就去做。
红衣把这朵高贵又美丽的昙花藏进怀里，他想，她知道自己的答案，那么现在是讨要奖励的时间了。
延平七年，夏帝李少梵力排众议，开女子恩科，任文状元楚清秋就国子监博士；任武状元顾琳琅就锦衣卫千户。
延平十六年，异族女子陈辞连中武科三元，于殿试上力压众男子，夏帝大喜，遂建女兵营。
延平二十一年，夏征百济，金兰将军陈辞立首功。
延平三十四年，夏破古纥，天下一统。英武将军陈辞请辞回乡，帝感念其忠良勇毅，作《沙场行》赠之，赐封镇国侯。
而尾随镇国侯偷跑出京的小皇子在碰到自己素未谋面的表姨和表姨夫，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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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里，终于给这个故事画上了句号。这篇文写的这么艰难，是我自己始料未及的事。中间经历的波折不必再说，病愈之后，我的心境一度转变，想过以另一种方式给故事收尾，但是思来想去，改来改去，纠结来纠结去，还是按照最初的大纲写了下去。
感谢每一个能够看到这里的人。
时间拖得太久，也耽误了大家的时间和精力，也非常抱歉。
之前有说过完结之后给大家发红包作为断更拖更的补偿，请各位不要客气的留言吧！